【文：王瓊璜老師 /台北市文昌國小 】
教一年級的小朋友，為了要講故事給他們聽，因此接觸童話的機會也特別多，對於一些一向耳熟能詳的故事再重新去思量、去體會，我驚喜的發現：其中有許多故事寓意十分深遠，頗為耐人尋味；再者，故事中所透露的「言外之意，弦外之音」，亦十分發人深省。今試著將其披露於下，一方面將此體會和大家分享，一方面亦藉此對自己過去的錯謬生活模式表達深深的懺悔之情。
「龜兔賽跑」的故事，描述烏龜和白兔賽跑，由於白兔的驕慢自大，以為憑自己風馳電掣般的速度，烏龜是一定跑不贏牠的，於是牠放心的躲在半路上睡懶覺，沒料到卻睡過了頭，反而輸給了動作慢吞吞的烏龜。
這篇故事中作者的用意至為明顯，一是闡明驕者必敗的事實，一是掘發努力必定成功的信念。對小朋友來說，有其不克抹煞的啟示意義。但是，讓我們換個角度來看：烏龜和白兔能讓牠們賽跑嗎？兩種差異性頗大的動物，讓牠們去比賽輸贏，這樣的輸贏能代表什麼樣的意義呢？能測出何種公平的結果來嗎？然而，身為老師和家長的我們，是不是也經常在做著類似「龜兔賽跑」的事呢？我的意思不是指何者是龜，何者是兔，而是指來自每一個不同家庭、承襲了不同父母的天資遺傳、與各個有別的家庭教育、及周遭環境的種種影響，每個孩子呈現的面貌和言行都不一樣，我們能拿他們相互比較嗎？我們能因為他們某次考試的成績多寡來判定他們在班上的排名嗎？一個孩子在某一方面表現得特別優秀，背後一定有其原因：可能是他天資聰穎、悟性特強；可能是父母特別關心，類似之考題或訓練已演練過多次；可能是他運氣好，猜題命中率高；可能是此考題簡單；可能是他作答時比別人細心……反之亦然。在這種充滿了差異的個體上，我們如何能比較出誰優誰劣，誰好誰壞？如果我們一定要將其加以比較，衍生的問題將會更多，因為一有了「比較」，就會有「高下」之別。「高」者當然是沾沾自喜、洋洋得意，也許他會藉此砥礪自己更上層樓也未可一定，但也有可能他會如白兔般養成驕慢自大的習性，最後受傷害最深的依然是自己；而「下」者當然是失望莫名、黯然神傷，也許他會藉此教訓而奮發向上、急起直追也未可一定，但是，誰又能擔保他從此不會自暴自棄，不會畫地自限、故步自封呢？是以，至聖先師孔子提倡「因材施教」、「有教無類」，如果每位老師、每位家長都能依著孩子的天資、性向、興趣、習慣而盡力的加以誘導，而孩子們也能盡力的學習，發揮自己生命的潛能，這是不是比處處著眼於「比較」更加的合乎學習的意義？畢竟這個世界原本就是不能加以比較的，你能說一部汽車中方向盤一定比小小的螺絲釘來得重要嗎？你能說在一個國家裡高官顯爵一定比升斗小民來得尊貴嗎？
美國有一篇童話「烏龜大王亞特爾」，大意是描寫烏龜大王亞特爾為了掌握更大的權柄，統治更寬闊的領土，於是牠命令屬下的烏龜疊羅漢，將牠給抬高，牠以為只要牠極目所及之處，盡是牠的領土，所以，牠不斷的想要超越他人，也因此，羅漢越疊越高。最後，牠更妄想超越月亮，想不到因底層的一隻烏龜打了一個噴嚏，整個烏龜王國就全盤瓦解了，而跌得最重的正是烏龜大王亞特爾。
一般而言，幾乎所有的人都很努力—努力使自己的生活過得更加美好。因此，也許我們努力的學習，希望自己能博聞強記，成為一個專長；也許我們努力的攢積財富，因為豐厚的財富除了讓我們的生活不虞匱乏外，還能帶給我們安全感；也許我們努力的想掌握權勢，因為權勢能讓我們為所欲為；而做老師的，也會努力的將自己所知所學傳授給學生，因為在師生的互動中，老師會感受到薪火傳承的喜悅；做父母的，即使必須耗盡身上最後的一滴血汗，只要能為孩子鋪設一條光明的坦途，他們也會毫不遲疑的去做，因為孩子是他們生活的重心，是生命延續的希望。………我們不是一向都很努力嗎？「努力」原是無可厚非之事，只是在我們努力的當時，我們是否曾經省察一下：我們的「努力」是否像堆積木、像疊羅漢一樣愈堆愈多、愈疊愈高而已？還是我們很努力，努力把所學到的東西吸收，化成血、化成肉、化成我們的骨骼、化成我們的言行，成為我們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？前者的努力好似虛空中的天華，雖美麗卻不符實際，只要一個小小的噴嚏，或輕微的風吹草動，就足以使其辛苦堆積起來的美麗樓閣於剎那間全然瓦解；後者的努力也許不像前者那般炫目，但它是完整的一個生命個體，豈是噴嚏、豈是風，甚或更大的力量就可以把它從生命中分離割裂的？君不見多少學富五車的人依然作奸犯科、胡作非為？你能說他們學得不夠多嗎？當我們在教導孩子時，除了教他們「知」外，是否也要教他們「行」？我們寧可讓他們學少一些，但必得要他們能把所知所學契入於生活，成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啊！
「瞎子摸象」的故事大意如下：印度有幾個生盲之人，從未見過象，卻在議論著「象」是何種模樣，恰巧一象師牽著大象走過，見狀就讓他們摸摸象的身體。有一人說：「象如棍棒」，因為他摸到象的鼻子；另一位說：「象如畚箕」，因為他摸到象的耳朵；又一位說：「象如牆壁」，因為他摸到象的身體，還有一位說：「象如掃帚」，因為他摸到象的尾巴。
瞎子們都以自己所接觸到的，以為象就是那個模樣，而不知道自己乃是「以偏蓋全」。在日常生活中，我們是不是也經常不自覺的在扮演那些生盲之人呢？本來意見不同而引起多少論諍，原是人間之必然。但在論諍時，我們是不是經常執己為「是」而以他人為「非」呢？我們是不是經常忘了反省自己是否對事情已做了全面的、理性的觀察和瞭解才下了結論？我們會不會也是「以偏蓋全」呢？我自己就曾犯過如下的錯誤：一位平日很多嘴的小朋友，在全班小朋友都已經安靜午休時，卻依然喋喋不休的說著話，我沒聽清楚他在說些什麼，以為他是故意搗蛋，就罰他站著，事後，我才知道原來他是好心的告訴我鄰座的小朋友嘔吐了，我慚愧莫名，立即向他道了歉。這件事引發了我深深的省思：當我面對事情時，是不是經常受限於自我之情執，經常受囿於舊有的經驗或刻板印象而不自覺？金庸的《倚天屠龍記》一書中有此耐人尋味之對話：張無忌等一干宋朝的遺民罵元朝的郡主趙敏手段殘酷，不知殘害了多少忠良，但趙敏卻回以：「以我們元朝來說，你們這些人即是亂臣賊子，亂臣賊子，人人得而誅之啊！」身份、角色不同，看事情的眼光就迴然有異。體認於此，我們還能斷言己是而他非嗎？因此，當我們面對孩子的問題時，是不是要以更理性、客觀的態度加以全面的了解？不要唯是憤怒，憤怒會掩沒了我們清明的理智，使事情變得更糟而已；當我們教導小朋友時，是不是也要引導他們看清楚事物的全貌，而非片面？如是教養下的小孩，我相信他們在用餐時，一定不會食而不知其味，他們會懂得感恩：感念父母的關愛，感念農夫的辛勞，感念促使稻米成長的陽光、大地、空氣和水分，感念從鄉下把稻米運送到城裡的工人，感念販售稻米的商人……，他們也必然懂得知福惜福，因為他們知道所有享用的東西都是彌足珍貴，得來不易的。
在安徒生的童話故事中，有一篇極為膾炙人口的「國王的新衣」。由於國王有愛穿漂亮衣服的癖好，因此引來了兩個自稱對織布、裁縫皆有獨到功夫的騙子，他們誇口能為國王縫出花紋特殊、顏色鮮豔、款式新穎、保證合身的新衣，而且穿在身上，如果不誠實的人或者腦筋不靈光的人，絕對看不見。於是國王就請二位騙子到宮裡來織布，除賜予無數的金銀財寶外，並封其為皇家織布師，頒給騎士勳章。眾人期待的新衣終於做好了，國王並將穿著它遊行。雖然包括國王自己及所謂的忠心大臣，沒有一個人看得見這一無所有的新衣，但都對新衣讚不絕口，因為大家都不想被譏為傻瓜或不誠實的人，直到一位小孩說出了「他什麼衣服都沒穿嘛！」大家方才明白自己被愚弄了。但國王雖知被愚弄了，卻仍挺著胸膛繼續遊行，而隨從們也捧著空下擺跟在後面走。
其實，在很多時候，我們亦是那位愛漂亮的國王，我們毫無止境的追逐著慾望，一個慾望滿足了，另一個更大的慾望在前頭等著，我們從不曾有滿足的時候，也由於慾海掩沒了我們清明的理智，矇蔽了我們明亮的眼睛，因此，我們看不清楚事實的真相，我們就好比被鋼索貫穿鼻子的牛，慾望說東，我們就往東，慾望說西，我們就往西。我們不斷的尋求別人的肯定，希冀他人的讚美，卻不願老老實實的看看自己是何模樣，甚至當發現自己可笑的虛榮心被戳破時，仍不願老實面對、老實承認，還得裝模作樣的維護自己那可憐的自尊。
人世間的苦惱、爭戰，其實是恰到好處的呈現啊！
有一篇在大陸《山東文藝》發表的寓言，名為〈沙漠〉，大意如下：「初夏的雨水十分活躍，幾天就降一次雨，雨水降到農田裡，種子發了芽，把農田染成了一片新綠；雨水降到果園裡，果樹吐出嫩綠的葉子，開出紛紛的花朵；雨水降到池塘湖泊裡，繁殖著魚鱉蝦蟹，青蛙也不分晝夜的歌唱，歌唱這繁榮富饒的大地。雨水也同樣降到沙漠上，沙漠卻只會吸收，吸收完畢，自己仍是一片沙漠，什麼反應也沒有，而且還洋洋得意的自詡：『我是最虛心接受雨水的，雨水降多少，我就吸收多少。』」
這篇寓言十分生動且耐人尋味，作者的寓意是：「吸收之後，必須做出自己的貢獻」，因此，種子發芽了，果樹開花了，湖泊裡亦是生意盎然，唯有沙漠，卻是什麼反應也沒有，並且還理直氣壯的為自己辯護：「我是最虛心接受的，你降多少，我就吸收多少」，似乎「虛心接受」即是目的的本身，即是一切。
學緣起，令我知道所謂種子之發芽，果樹之開花，青蛙之歌唱……云云，並非是為了做出自己的奉獻，而是各種條件機制所呈現的不同狀態，它們並無「奉獻」之念頭，但看在世俗人的眼光中，卻是一種奉獻，是承受雨露之恩後的一種回報。而沙漠之「只會吸收，什麼反應也沒有」亦是條件使然。
然而，這則寓言卻引發了我對所謂「吸收」及「學習」之重新省思，「吸收」的目的為何呢？「學習」的目的為何呢？難道「吸收」只是一種教條式的、機械式的「虛心接受」嗎？難道「學習」只為了在記憶的倉庫中儲存更多可以炫人的知識嗎？如果「吸收」只為了吸收，「學習」只為了儲存，那麼這樣的吸收與學習，尚有何意義可言？因為人只不過是一間倉庫啊！
反觀自己，長久以來，在學習方面，不管是學習新事物，抑或做人處事，我不可謂不認真，我亦是好努力好努力的虛心接受，然而卻沒有將所學的融入生命中，成為生命不可分割的面貌，我只是儲存又儲存，堆積又堆積，然後沙漠依舊是沙漠，沒有生機；種子依舊是種子，不曾萌孽成長。真是愧對師恩哪！
「賣牛奶的女孩」，故事大意如下：一個農村的女孩，頭上頂著一桶牛奶，從田裡走路回農莊，她一路上想著：「賣掉這桶牛奶所得的錢，大約可買三百個雞蛋，這些蛋至少可以孵出二百五十隻小雞，等雞長大賣出去了，我可以分得一些錢，這些錢足夠去買一件新的衣裳，穿了新衣裳去參加聖誕節的舞會，我一定會大出風頭，那時一定會有很多年青人向我求婚，但我一定要搖搖頭，一個一個拒絕他們。」這時她隨著心思，不自覺的搖起頭來，那桶頂在頭上的牛奶因此就掉到地上，而她所有的希望和計畫，也在一瞬間破滅了。
這篇故事的用意在勸人做事時要腳踏實地，不能好高騖遠。一般人也都懂得這個道理，但是，做老師和做家長的我們卻一直在教育我們的孩子要「高瞻遠矚」，要讓明天比今天更好，要為未來規畫出理想的藍圖。我們都相信「把理想懸在山巔，走起來至少會到達山坳」；我們也都以為「有夢最美」，讓明天比今天更好，就是積極、勤奮，有開創性的人生；反之，則是消極、頹唐、退縮、懈怠之代表。
我們不否認，對一個眼前境遇極糟之人，在他眼前規畫出一幅美麗的香格里拉，或許會對他起了安慰及激勵之作用。但是，要讓美麗的香格里拉在生活中真實呈現，也得從眼前的這一步邁出去呀！何況，每天懷抱著「明天比今天更好」的希望，即使一生皆很努力的工作，不也正表示：「不管再如何的努力，今天始終不夠好」嗎？如果一個人一生皆活在「每天皆不夠好」的狀況中，那麼，這個人不管再怎麼努力，他都是一個失敗的人，都是一個窮人，都是一個身心不能平穩知足的人，這個人一生將活在不滿足當中，也將死在不滿足當中。因為每一個人只活在今天，每一個死亡的人也都是在今天死亡。
因此，讓我們教導我們的孩子認清楚眼前的環境，認清楚自己現在的能力，認清楚什麼是人生健康的道路，然後努力做好眼前能做的事即可，這即是承擔、接受眼前的現實人間。不要只看著我們的理想，因為理想讓我們現在的世界變得黯然無光，索然無味。
莊子齊物論中有「見卵而求時夜，見彈而求鴞炙」之話，意思是「見到雞蛋，就想得到報曉的公雞；見到彈弓，就想得到燒烤的仔鳩」，讓我們及孩子都不要成為這種「太早計」之人。我們願腳踏實地的：今天做今天的事，明天做明天的事，後天做後天的事，讓每一個今天都過得很美好、很充實。
非常謝謝一年級的小朋友，由於他們，我尋回生命裡本該具有的素樸天真；也由於那些可愛的童話，促使我對一向習以為常的生活模式有更深入的省思。我好欣喜的發現：原來生命可以如源頭活泉般晶瑩、澄澈，而且挹之不絕。
【2008/2/2 台北市教師研習中心】
Posted in: 親師成長與學習
